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氣味本質上飄渺,卻又在感官中如此確鑿。虛與實,幻與真,一體兩面,「文字印在紙上,所以有木頭和森林的氣息,而影像有海的味道,因為它像握不住的流動的水。」就像在傅天余的「氣味影院」裡,看不見的,無形的味道也能有表示存在的方式。

 

文字、攝影|陳冠良
場地提供|台北光點電影院
 


雙城故事

那隻小犬颱風剛剛途經遠方,密雲團團裹住盆地的天空。

像淚水在眼眶中打轉,雨滯懸著,總也落不下來,那不痛不快的膩悶,彷彿台北的夏天還捨不得結束。果不其然啊,這個潮濕的城市。

「飛機的艙門一開,鼻子就先強烈意識回到台灣了。」導演傅天余甫從紐約參加影展活動飛回來,或許時差還在作亂,但卻顯得神采奕奕,「台北空氣中的濕度總是比較高,加上都市裡複雜多元,各式各樣的汽機車、油煙味等,就形成了一種很具體的代表性氣味。」
 


相對於傅天余長成的台北,她成長的故鄉,台中,便是陽光普照而乾燥的所在了。

「我真的很喜歡台中的一切。」傅天余聲調裡滿滿愛意,「我的老家在火車站附近的老城區,時間在那裡是慢的,也是連續的。生活就是一日三餐,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的無限循環。許多人在一間房子一住就是一輩子,甚至住成幾代人的老家。」她眷念的,亦有那人際之間親近而熟悉的相處互動。

速度,壁壘了雙城之間的面貌。「我在台中是無法看電影的。」傅天余坦承不諱,「在速率過快的台北,無論生活節奏或與人的交會都必然產出多餘過剩的情緒,而它們需要一個縫隙,一部電影或任何方法去安放,去消解。但在台中不用,因為生活就是過日子,它本身已經是滿的。」

其實,傅天余作為一名台北客已逾待在故鄉的歲月。能在一處安身立命,自然有讓人停駐留下的理由。台北不乏自己的缺陷,但較起世界上多數地方,台北毋疑是方便、包容、豐富與適切提供各式需求的現代城市。如果台中是捏塑她的燦爛而溫暖的底色,那麼台北約莫就是讓她變化不盡、繽紛多彩的衣色。

電影《帶我去遠方》劇照,出自台灣電影網(https://taiwancinema.bamid.gov.tw/Film/Filmcontent/?ContentUrl=54221)


第一部電影片名叫《帶我去遠方》,電影工作讓她踏足遊歷過地球上許多遙遠的角落,傅天余心之所繫仍是台中與台北兩座城。她記得台北漉漉的濕意,也不忘從小到大,母親經營的男士理髮廳裡,髮油、燙染髮藥劑與刮鬍泡等揉雜而出的氣味,「等我老到忘掉全部事情的時候,理髮廳裡的那些味道,我想我一定還是會記得吧。」那已然是嵌在內心底永恆的記憶了。

 

氣味的記憶

早上踟躕的雨之氣息,躡躡走開了。

近午時分,偶然有風,撥了點雲隙,樓窗外的葉影,搖動日光爍爍。氣味,如一條鏈接蟲洞兩端的渠道,其韌度,或堪比塑膠粒子,在人的有生之年,都不必擔憂解離散失。我們被引領往復其間,所以記憶從不衰老,只是暫時隱跡。一如氣味的濃淡有時。
 


就像徐四金的小說《香水》裡,葛奴乙對身體味道的痴狂,當然,遠不如他已入瘋魔的病態程度,「我曾經因為一個味道,而很喜歡一個男生。」關於味道的記憶,傅天余想起一個青春時期的故事,「我很著迷他身上那個淡淡的洗衣精香氣,衣服曬過太陽的味道。一聞到,就會想起他,那是永遠屬於他這個人的。」正所謂「對味的人」,約莫如是。

「我覺得氣味其實比視覺強烈立體,更能勾起人的想像。它很神奇,一種味道對應一個記憶,那是非常明確的。」傅天余即席發揮作為導演的想像力,「如果有一間氣味的電影院,裡頭上演的電影需要一名氣味導演,可以決定如何運用氣味去表達一場戲。舉個例子,我以前養狗,下雨天時,整間屋子就會瀰漫很濃重的狗體味,若轉換成一場戲,要展現角色有養夠,房子裡不必出現狗狗或聽見牠的吠叫聲,只需用那味道即可暗示了。」她說,在未來,電影院更加追求五感的沉浸體驗,氣味也可以是一個傳達創作意念的重要工具。
 


氣味本質上飄渺,卻又在感官中如此確鑿。虛與實,幻與真,一體兩面,「文字印在紙上,所以有木頭和森林的氣息,而影像有海的味道,因為它像握不住的流動的水。」就像在傅天余的「氣味影院」裡,看不見的,無形的味道也能有表示存在的方式。

 

生命的美感

曾是電影編劇的作家朱天文有言,「電影永遠是導演的,編劇無份。」兩種身分兼具的傅天余當然也懂得箇中之理,「我覺得我是一個滿上道的編劇。我很清楚劇本寫完交出去,那就屬於導演的了。要怎麼刪修或添改,我絕不多吭一聲。」

工作上她經常身兼導演與編劇兩種角色,無論是有意念想要傳達,或是有故事想要講述,藉由電影的專業技術打磨成一部電影。聊起最愛的電影工作,眼前看似樂在其中的她,也曾走過充滿不安的時期。

 

 

「以前的我是一個小心翼翼缺乏自信的人,在對故事有十足把握,或劇本書寫完整以前,都會很怕拿出來給人看。」多年的工作經驗之後,現在與其說是自信,更準確的說法是了解人性也了解工作本質之後的自在。現在她總如斯提醒自己,也這般勸告年輕創作者,「作品還沒理清楚或寫差了都沒關係,那是當然的,你自己知道還不夠好,但早一些讓人看看,聽聽其它意見,或許自己一繞再繞卻繞不過去的坑,別人一點就通了。若作品真的有不好之處,那只是一個問題,不是人格缺陷,想辦法讓問題解決了就會變得更好。」
 


從第一部電影到現在,每一部的故事分別關於成長困惑、都會愛情、台味理髮,但內裡相同的關懷核心,都是關於「人」的主題。

「我始終好奇人跟人種種奇妙連結的可能。拿《本日公休》來說,理髮師傅與客人根本毫無關係,但卻在長期互動下建立起情感,在生命的某個時刻給了彼此某種莫大慰藉。那樣非親非故卻因善意而發生的深刻交集,大概是我們生而為人,來地球一遭,最棒最美好的事情了。」在她的作品裡恆有絲美感 —— 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,無論關乎愛情、親情、友情或無從定義是什麼的相遇與碰撞,總像太陽月亮吸引潮汐般,令人(包括她自己)無可抗拒。

電影《本日公休》劇照,出自台灣電影網(https://taiwancinema.bamid.gov.tw/Film/Filmcontent/?ContentUrl=54221)

 

人生必備品

一直以來,傅天余都會有意識地去動手改變生活中令她不自在的情境。

比如對空間氣場十分敏感,若是進入一方不對勁的空間,她便會想方設法進行調整,「我常有機會住飯店,如果入住房間的傢俱擺設不太合意,就動手移成自己覺得比較順眼的狀態。我也會攜帶自己習慣的枕頭套、床單或工作慣用的小桌燈,快速讓陌生環境變成可以安心、療癒自己的地方。」

生性敏感,名字裡有個天,笑稱自己更喜歡與動物植物相處多過人類。「我喜歡有植物有樹有泥土的地方。不管拍電影,或去國外參加影展,每到一個城市,若有空閒,我一定會去找當地的公園,踩一踩,逛一逛那邊的草地樹林,坐著看人遛狗。我在紐約念書的時候,就很愛去中央公園晃。」

「在台北,因為住在樹木最多的民生社區,所以我每天一定都到富錦街一帶散步。」平日導演的工作,需要投入大量時間待在電腦或剪接室,或是面對一大群工作人員,傅天余習於隨時找機會暫時抽離,為自己找到養護舒緩身心之道,「自然而癒完全就是我的生活,也可以說是我人生的必備品。」

「療癒應該是我們都需要,也都能彼此給予的一種能力。」傅天余慨道,「可是在台灣,或許是從小缺乏對自己身體與感受的練習,所以不舒服的時候,通常都不了解,或甚至無法覺察自己為何不舒服,當然也就不曉得如何改變那個狀況。」而她亟需療癒的時刻,即等於跑完一場馬拉松,殺青一部長篇電影之際。那番漫長的過程,所費腦力、體力、心力與情感的輸出和掏付,遠非一般耗損。短則一月,長則半年,腦袋完全放空停機的她,唯一會從事的活動,就是成天窩在家裡跟愛狗打混,打滾,曬太陽。
 

 

活在電影裡

從此刻回望起點,傅天余會對於今日的「傅天余」感到有點驚喜。A型處女座,生性害羞閉塞又社恐的她,自認並不是一個熱血的人,但卻因最初敢於追逐心之所嚮的勇氣,而讓自己成為一個幸運的人。

「當年我是個很膽小的女生,沒有相關專業背景,又什麼東西都不懂,但憑著一股超想參與電影拍攝的渴望,硬著頭皮向編劇課的吳念真導演毛遂自薦,感謝他沒有不當一回事。」傅天余由衷地說,「現在的我很感謝那時的自己,就算又糾結又害怕被拒絕,還是勇敢跨出了第一步。」雖有貴人,但若不推自己一把,何來因緣俱足。

初生之犢,從片場最小的場記做起,第一次見識電影工作目睹的人一字排開,楊德昌、李屏賓、杜篤之……每位都是大師,電影之路的開端即便不是傳奇,也不能是平凡了。「我是從這些程度的人身上看到、學習到,也認知到一部電影所必須要到達的『專業尺度』跟『態度』。我想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幸運。」
 


就如每一趟旅行都是為了回家,傅天余拍電影的旅程經過長長的出發,終在新作《本日公休》裡返抵了家。「因為電影,我生命中有了許多神奇時刻。像這次拉一大團隊回老家拍成長的故事,我坐在小時候拍過照,同樣的位子監看 monitor,那一刻,好像我自己就在一部電影裡面。我用了一種很美的方式回家,世界上沒有多少導演有這樣的機會吧。」她開心分享,不少現場的工作人員都說,在那樣輕鬆親切且日常的環境裡,不像在拍電影,而是活在電影裡。

儘管時間似東流水逝去,無可挽留,電影的神奇便在於能夠創造已不存在的時空,所以過去、現在、未來便如「川」字,得以在同一平行線上對照重現 —— 彷若沾附記憶的氣味無界限,如此魔幻,如此蒙太奇。

多年的導演工作,面對作品的評價褒貶,傅天余早已雲淡風輕。那並非麻木無感,而是她很清楚自己是怎樣看待每一個想說,並且用電影刻畫的故事。「很多人看完《本日公休》跟我說,他們感到被療癒了,我聽了是很開心的。不管什麼樣的題材,我的創作終究想帶給人有被理解、被接住的感受。就像我媽媽透過幫人剪頭髮,如果老天讓我學會導演技能有何使命的話,此刻的我,希望讓它擁有療癒人心的溫暖力量。」
 


傅   天   余 Fu Tien – Yu

台中人,台灣編劇、導演、作家。政大日本語文學系、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碩士。多次獲得文學獎與優良電影劇本獎,電影曾入選多個國際影展。電影長片作品有《帶我去遠方》、《我的蛋男情人》,以及最新作品《本日公休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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